“元旦”其实古而有之,不过和现代不同,古代的“元旦”其实指的是大年初一。三国时代周处的《风土记》载元旦风俗云:“正旦当生吞鸡子一枚”,也就是大年初一。古代以正月初一为岁首,这一岁首的名字有元旦、元辰、元正、正旦、正日,等等。清代徐珂《清稗类钞》即明确指出:“京语谓元旦为大年初一。”该书记京城元旦风俗云:
届日,于子初焚香接神,燃爆竹以致敬。接神后,王公百官入朝朝贺,复谒亲友,谓之道新喜。亲者登堂,疏者投刺而已。是日,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作角而食之,谓之煮饽饽。富贵之家,潜以金银小锞及宝石等藏之饽饽中,以卜顺利,食得之者,终岁大吉。
这里所说的风俗,如子时放鞭炮啦,拜访亲友啦,都和现在差不多。
当然,除了这些,古人在元旦这一天写诗来感怀新岁的开始,也成为一个重要的传统了。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元旦是春气勃发的节候,诗人也跟着自然的律动,以诗鸣之。
古代在元旦这一天,文武百官要入朝朝贺,南宋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中即有“元旦朝会”的相关记载,于是有大量的元旦朝贺诗留存到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比较早的一首是南朝梁代沈约的:
四气新元旦,万寿初今朝。趋拜齐衮玉,钟石变箫韶。日升等皇运,洪基邈日遥。
不过大多朝贺诗都依从惯例,内容上少有个人的情感和面目,现在看起来颇觉无味。
除了元旦朝贺诗,朋友之间以诗唱和,也是非常普遍的。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了曾任内阁首辅的申行时和诗人王穉登在元旦这一天以诗往来二十余年的趣事:
申文定相公与王伯谷相公同里同庚,为史官时即与相善,及罢相归,每元旦必然作一七言律诗以示王,王即和而答之,旋以两诗并粘壁间,直至岁除不撤。次年元旦,申再有诗及又和而揭之斋屏,旧者始除去。……凡二十一年,岁岁皆然。
古代诗人在元旦这一天写诗是很普遍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典型的反映。不同于朝贺诗,这种个人化的写怀之作往往是更有人情味的。下面我们就来以明代才子文徵明的几首元旦诗为代表作一品读。
明代的文徵明(1470-1559)是以为诗、书、画俱佳的才子,他的画名列“吴门四家”之一,而书法也是“吴中三家”之一。他也有在元旦这一天写诗的习惯,活到九十高龄的他一共留下了十多首元旦诗。当然,他也有上述一类的朝贺之作:
仙音缥缈恊和鸾,天上春回白玉阑。
日出鸡人徐唱卯,雪消风伯为驱寒。
万方玉帛看王会,一岁仪文重履端。
满目升平题不得,白头惭愧直金銮。
(《元旦朝贺》)
但更多的是述怀之作。而随着岁月的变迁,每一年的元旦诗都有不同的故事和心情。
嘉靖六年丁亥(公元1527年),五十八岁的文徵明在旅途中度过了一个元旦。他于嘉靖二年到京城修《武宗实录》,直到嘉靖五年实录修成,方得以踏上回苏州的归途,但当年的十月正赶上大运河结冰无法通行,他就被阻在了京城东郊的潞河,直到来年春天冰解,他才得以回家。这一年的元旦,他写了两首次韵黄佐的诗《丁亥元日次才伯韵二首》。其一云:
东风早晚到天涯,客子逢春正忆家。
柏叶漫传元旦酒,江梅应发故园花。
不愁逆旅无亲戚,依旧江湖有岁华。
深负郑庄腾荐剡,游岩痼疾久烟霞。
春风终于也吹到了遥远的天涯,也吹动了久客之人的思乡之情。诗人和友人一起喝着柏叶酒,一边想着苏州故园里的梅花应该开放了吧。赖有友人陪伴,和我一起在遥远的天涯度过这一年的元旦。很惭愧友人郑启范的屡次举荐,我却无意仕途,只想让山水烟霞来医治自己的痼疾。在逆旅思乡之情中,文徵明透露了归隐田园的志愿。
第二首云:
朝日曈昽照水涯,春风次第到贫家。
轻烟漠漠初含柳,残雪飞飞不作花。
芳草开筵酬上日,紫云飞鞚忆东华。
即须作伴还乡去,沧海东头看落霞。
朝阳照耀着潞河,春风把温暖吹送到了贫穷的农家。柳树发出了嫩芽,开始呈现漠漠如烟之色,残雪被春风吹起来,好像飞舞的花瓣。我和友人一起回忆,怀念那些策马出入东华门的日子。但此刻我们将要结伴还乡,去沧海东边观赏美丽的落霞了。在这首诗中,文徵明流露出对在京城官宦生涯的留恋,但对于能够归隐家乡,他还是很高兴的。
嘉靖丙午年(公元1546年),文徵明七十七岁,这一年的元旦他写下了《元旦书事》一首书怀之作:
奕奕祥光报令辰,融融淑气转洪钧。
开门聊自占风色,展刺先欣见故人。
晴日笑谈惊隔岁,暮年光景喜迎春。
桃符历日年年事,一度相看一度新。
元旦的曙光照射进来,诗人打开门沐浴着新年的清风,这时候朋友过来投刺拜访,他们谈笑着,惊讶着一日之隔已经成了新的一年,而自己虽然很年老了,但到了新年还是很高兴。而到处贴挂的桃符和新年历正是新年的见证。这首诗充满了新年的欢喜。
而到了嘉靖己未年(公元1559年),文徵明已经九十岁高龄,进入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年的元旦,他在《己未元旦》一诗中表露此时的心境:
劳生九十漫随缘,老病支离幸自全。
百岁几人登耄耋,一身五世见曾玄。
秪将去日占来日,谁谓增年是减年。
次第梅花春满目,可容愁到酒樽前。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文徵明已经九十高龄了,他欣幸着自己老病缠身但仍自保全,而且五世同堂,儿孙绕膝,可谓尽享天伦,对于世事他已经能够以随缘的心态处之。虽然说每增加一岁,自己的生命就少了一年,但面对满目的春光,他还是开怀饮酒,不以之萦心。这首诗中的文徵明,展示出的是极高的生命智慧。(西安交通大学中文系讲师 中华好诗词第四季擂主、总决赛四强 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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